筆者有幸，前晚與小學老師到中環長江中心探訪一眾駐扎抗議的碼頭工人。筆者的老師是活動的熱烈支持者，到場一心爲了支持打氣；筆者卻其實懷著滿腹疑問而去：到底碼頭的生活是怎麽樣的？爲何工人選擇罷工，而非轉到另一行業就職？他們對這次罷工行動又有什麽期望？
碼頭的生活
毋庸置疑，碼頭的生活的確很辛苦。工人在日薪制的威脅下，被迫忍受殘酷的待遇：連續工作二十四至七十二小時、沒有休息、沒有福利。如果工人不服從，他們便不會再被聘用。最可惡的是，在連年的通脹下，公司竟然不斷克扣待遇-- 在同一工作量下小組由九人縮減至六人，答應過的加薪沒有分發，工人的薪酬二十年如同一日。最不人道的是，在惡劣天氣如黑雨和八號風球下，工人仍需上班，至多不用做高空工作。最可怖的是，碼頭在“私人地方”的護身符下，採取嚴密的封鎖制度-- 常人並不能出入工地，即使警察和救護車亦須在碼頭保安的引領下才可進入。在這封閉的碼頭内，工人承受的所有不人道待遇，甚至任何死傷，都不為外人所知。聽工人記述，曾有工人在風雨下被意外捲入艙底死亡，但在公司封鎖消息下連警察也不知道，最後只是賠錢了事。
碼頭生活如此可惡、可怖、不人道，實在不是局外人如你我能夠想象。另一方面，工人的忍受程度也是不可思議-- 在場不少工人已在這惡劣的環境工作達二十年以上，有人更曾連續加班十三天……聽著聽著，筆者另一個問題不禁油然而生-- 爲何工人們願意忍受這人間地獄？爲何他們不離開？
無形之手
香港有不少人篤信自由經濟主義。在他們的眼中，既然工人並不是被強制在碼頭工作，他們自然有選擇離開的權利。如果碼頭的情況真的如此殘酷，工人自然會另謀高就；當勞力的需求維持不變，而供應漸漸減少的時候，碼頭公司便會被迫提高薪酬待遇，以求留住工人。這是“經濟學之父”亞當·史密所提出的“無形之手”。在這無形之手的推動下，勞工和市場自然會達到平衡。那麽，在碼頭内，這股調控力量是否失靈了？
也算是吧。雖然在這十年間，也不是沒有人走過，而且很多都是做了一兩天便頂不住走的。可是，面對人手的流失，公司不但沒有提高薪酬以求留住工人；相反，它把那多出來的工作量全都分派給留下來的工人，令他們的負擔日益沉重。那麽，爲何留下來的工人不離開？
以命換錢
聽他們解釋，大概有兩個理由。第一，碼頭工作雖然艱苦，但收入卻相對穩定。雖然他們採取日薪制，但由於人手短缺，所以只要不作什麽特別要求，不抗議工作量的不合理，他們都能繼續被聘任。碼頭的工作，相對其他工種如地盤勞工，收入穩定多了。第二，以前碼頭環境比較理想，工人們都不覺得有什麽不妥，所以一做便是數十年。數十年裏與工友的感情，對工作的習慣性，也不是一下子能夠割捨得了。所以工人也笑說，他們是在“以命換錢”。
“無形之手”的盲點，大概就是它把工人們看作整個社會機器裏的一粒螺絲，甚至是方程式裏的一個因素。可是，我們並不是一組數字，我們並不能隨意被加減乘除，調來調去；我們是有血有肉，有感情的人。碼頭公司大概就是瞧準這個弱點，知道工人們不會輕易求去，便任意對員工削減待遇，增加工作量，甚至違背承諾，拒絕加薪。果然，工人們逆來順受了十多年，終於忍不住了，便導致這次的罷工。
有人曾說，社會上貧苦的階層也有很多，爲何我們要特別關注和支持這次碼頭的罷工？沒錯，碼頭的工人們未必是社會裏最貧窮的一群-- 例如就筆者觀測所得，有不少工人都在使用最新型號的手提電話；不過，他們卻絕對有權利取回應得的待遇-- 一個不辭勞苦，願意連續工作數天，連在颶風暴雨下都不能休息的工人的待遇。我不清楚這待遇應該是什麽，但假設工人的工資在過去十年不增反減，那麽按過去十年累積通脹率為百分之二十六計算，工人所要求的加薪百分之二十簡直是近乎卑微的訴求。當那無形之手失靈，當個體的離去已不能動搖管理層，工人們惟有訴諸集體罷工，讓管理層知道，讓社會大眾知道，我們並不能容忍被任意剝削；我們不是釘子，我們是有血有肉的人！
罷工的成果
那麽，工人對這次罷工的成果樂觀嗎？就筆者所見所聞，他們大都比較慎重，亦未必一定要求加薪百分之二十。不過，正如某位工人指出，這次罷工有重要的先例作用。如果這次他們罷工行動成功，將會是各行各業被壓迫的工人的一枝強心針-- 既然對香港最大的財閥也能抗爭成功，那麽爲何我們不爭取自己的權益？那麽，這種罷工式的抗議會否成爲慣例？當然不會。如非忍無可忍，誰會冒著手停口停的風險罷工？如非只為爭取所應得的，否則又怎會得到大衆的支持？如非得到大衆的支持，罷工行動又怎能成氣候？
寫到這裡，筆者不禁想起澳洲碼頭工人的待遇。在澳洲，同一工種的碼頭工人不但不需外判，工作更不可多於八小時。他們月薪比香港的工人高三倍，而且擁有集體談判權。爲何兩地的工人待遇差天共地？其中當然有很多原因；不過筆者想，最大的原因，大概是澳洲的勞工階層在社會上有一定的話語權-- 澳洲的執政黨是工黨，而且工會的勢力十分強大；反觀香港，理論上應該代表工人的最大工會是個建制派，而政府的政策更嚴重向財團傾斜。爲何有這個情況？説到底，還是與政府不需得到民意授權有關-- 當行政長官與一半的立法會議員不需透過選舉就能上台，他們又怎會以民衆的利益爲重？碼頭工人的這次罷工行動，根本就是政府和財團迫成的-- 如果他們的權益得到尊重，如果他們能定期與公司談判，這次罷工行動又怎會發生？
